好久沒讀到這麼棒的文章了!我給五顆星!!《紅唇與領帶》這篇文章選自周芬伶的《花房之歌》一書,
這本書曾經獲得七十八年的中山文藝獎。
真正的作家就是不一樣,和我這樣的半調子相比,何止十萬八千里之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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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山一重啊,水一灣!我家住在女兒圈,女兒圈裡女兒多,找不到男兒漢。」
這是二十幾年前流行的一首歌,也是我們家的生活寫照。
早在幾代以前,我們家人口就有陰盛陽衰的趨勢,
到我們這一代,家中除了祖父、父親是男人,
從大祖母、小祖母、守寡的嬸婆、獨身的姑婆,到我們五姐妹,真是濟濟多女。
因此,我先學會愛女人和恨女人。
我愛女人的善解人意,敏感細膩,也恨女人的狹窄與情緒化。
女人的愛常在兩極中擺蕩,情緒高張的時候,摟你抱你,歇斯底里地擔心你的安危,用盡心機地把你的胃填得滿滿的;
當她情緒低落的時候,折磨別人或折磨自己,直到別人產生罪惡感;
她愛哭,但常常是為自己哭,而不是為別人。
她最厲害的辦法,就是讓你餓肚子,女人離家出走,其實就是罷炊的意思,她不讓你吃東西,表示她不愛你了。
女人似乎很喜歡用衣食來表示愛惡,她如果願意跟你共用衣食,大概是打算把心交給你了。
在我們大家庭裡,人口特多,飯鍋特大,爭吵的核心大多是在吃的問題上。
她們喜歡私藏一些食物,如果向誰示好,就偷偷地與她共用,然後一面吃著,一面告狀。
告狀——通常是在欠缺正常溝通管道之下的產物,那裡面必有許多冤屈與恩怨。
食物所在即是非所在,那真是恐怖的戰場。
所以,直到現在,我一直是頑固的和平主義者,最恨看到勾心鬥角的場面。
這使我產生一種心理習慣,對於人性的小奸小惡特別敏感,但也特別昏聵,
有時竟到視若無睹的地步,遇事總抱持著息事寧人的態度,缺乏批判的精神,
從好的方面來看是寬容,其實是姑息。
當我自覺到缺乏批判精神時,真是深惡痛絕卻難以更動它。
傳統中國人缺乏批判精神,也許是大家庭生活的產物吧?!
我但願能制止一些戰爭,就算是大聲說:「不要!」也好。
男人的戰爭是罪惡,女人的戰爭則是悲哀。
女人最大的戰爭,大概是「爭寵」,這也是封建制度下的產物。
因為女人的地位必須靠男人建立,她的尊卑是以她能獲得男人多少的愛寵來決定的,而不是因為自身的條件與努力可以改變。
因此,誰嫁的男人好,誰最得丈夫歡心,誰最得公婆歡心,或父母歡心,誰就最能得到生活的保障,這很殘酷。
而傳統女人最大的工作是生育,她們大部分的精力與歲月都用在養育子女身上。
「生一個尪仔,落一百朵花。」
結束生產不知要落多少朵花,然後,她們就像繁華落盡的枯枝了。
據動物學家說,女人是惟一可以泰然自若流血的動物。泰然自若的說法有點誇張,但是不斷流血倒是真的。
母親生小妹時,家裡已有四個女兒,母親抱著滿懷希望生產。臨盆之時,祖母在門外守候,徹夜不去,直到嬰兒落地,聽說又是個女的,頓時臉色發青,一句話不說就出門去了。
母親血還沒流幹就流了大把眼淚,在大祖母的壓力下,答應把小妹送給別人。這一送,送到山地新埤鄉,早上送出去,傍晚又追回來,母親到底是捨不得。
後來,我們都戲稱小妹是「新埤人」,以此作為女性的恥辱。
再後來,這個「新埤人」成了「女強人」,發誓要加入女權運動行列。
不過,在大部分的時間裡,我們並不特別不平。
世界這麼大又這麼好,你在其中生長,有著自己的心願與夢想,像小鳥滿足於它小小的襟抱;流水沉醉於它自己的低訴,你在愛,在等待,另有一個完滿的自我在成長,你又有何不平?
十三歲,我進入女校。
那間女校在日據時代就設立了,它以管教嚴格出名,母親、姨媽以及鎮上的淑女,大多是這間女校出身。
女校裡的高標準是以誰的裙子穿得最長,誰最能擺脫異性的追求,以及誰最目不斜視為准。
當然,還有美麗,我們最大的饑渴是美,容貌的美,心靈的美,服飾的美,花花草草的美,夢幻的美,皆能引起神經質的讚歎,因為我們尚未長成,尚有許多可能,我們都希望因美麗而被愛,也因美麗而愛人。
除了美,我們還需要愛,那種糅和了親情、友情、愛情的極為霸道的愛。
像是紀德《日尼薇》中的莎拉,有著慵懶的美,以及天使般的臉龐,那樣的女人,大概是牽動女人愛與美的第一個對象。
女孩們之間爭風吃醋的情況和異性之間一樣普遍。我們把自己派成一對一對,而且發誓互不背負。
那時流行的裝扮是介乎男性與女性的中性款式,長褲、花襯衫。沒有人想向第二性投降。
那時,我的日記裡只有女人的名字。也許我們的感情都是這麼開始的:先學會愛美,愛同性,才學會愛異性,然後才能平等地愛所有的人。
現在再去讀那時的日記, 往往會受驚嚇,因為自己曾經以如何細膩的感情去咀嚼那人的一句話,捕捉那人的神情。
多癡駭的青春!我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,但我們先懂得了愛。
在那些飄逝如飛花的日子裡,我們曾經如何認真地想去認識這個世界,縮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,而一無所獲。
這其中,C主宰了我那時的心靈世界。C是個美麗的女子,有著像詩一般的名字,以及純潔而靜好的容顏。
我刻意地模仿她說話的口氣、她的一舉手一投足。
直至後來,許多人認為我們好像一個模子出來的,到底是彼此相像才互相吸引,還是互相吸引才慢慢相像起來,已是無從分辨。
當我們傾慕一人,照他的形象活著,不是愛與美的最高完成嗎? 因此,我們身上不知有多少人的身影啊!
單性的生活令人自憐又哀傷,然而,單性的生活更令人發現自身的不充足。
在女校六年的日子裡,我儲備了足夠的熱情與夢想,與對美豐富的感知,準備投入下一個戰場。
讀大學時,才真正進入兩性的世界,說「進入」實在太早,只能說是「發現」而已。
我發現另有一種人,他們看來有些粗魯,愛吹牛,較具侵略性,他們的形體離優美有點距離,但似乎更具有生命的說服力。
我不知道上帝在兩性之間施展了什麼魔法,令這兩種互有欠缺的動物相互傾慕。
許多人說在異性的身上找到「自己」;也有許多人在抱怨,除了甜言蜜語,情人之間無法像同性一樣推心置腹;
許多人沉湎於肉體的崇拜,然後再來鄙薄愛情的價值;有些人刻意滯留在童男童女的階段,維持單性的生活。
我在其中,卻感到迷亂。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在戀愛,不,應該說是在瞭解另外一個性別上。
幾乎是努力了十年,才找到所謂的愛情。
而一個女子什麼時候才會發現自己是花的化身,有著花的形體花的身世?
當一個男子走到她面前,告訴她:「我找到你。」女子便變成一朵花了。
在這之前,她只是個人,至此,她才是女人。
此後,他們彼此監視,監視對方是否照約定的那樣愛我,給我,答應我。
如若沒有,我們來吵吧!
女子用女子的眼淚,男子用男子的威嚴,直至雙方精疲力竭,只好用婚禮或分手來結束這場監視。
我越來越發現兩性很難互補,因為他們的相同性越來越多,差異性越來越少。
屬於我們的女兒圈如今已勞燕分飛,以前的時代要求女人成為「第二性」;
如今的時代,要求女人成為第三性——「中性」。
這樣兩性是否會公平一些,我不知道。但願我知道。
很諷刺的是,二十歲以前我生活在「女兒圈」;結婚後,卻進入「男兒國」。
丈夫的家剛好是個陽盛陰衰的家庭,他有四兄弟,後來,我生了個男孩,等於住進「男生宿舍」。
與男人相處,我發現最難的事情是,你找不到任何一個人,可以靜靜坐下來,聽你傾訴心曲,我相信將來我的兒子也必然不肯。
他們最怕聽的一句話是「我想跟你談談」,那等於是說「我們來攤牌吧!」
也許他們更怕女人說這句話,那會帶給他們極惡劣的聯想;
而女人說這句話的意思不過是:「我需要關懷。」你可以想像我是多麼孤立。
當我第一次看到男人流淚時,受到相當大的驚嚇。
我看過許多女人的眼淚,每一種眼淚都能引人憐惜,
而男人的眼淚,只是令人畏懼,因為它常常是憤怒或羞辱的代名詞,他巴不得沒有人看見,甚至深深懊悔。
女人哭著等人撫慰,男人哭著拒絕別人。
剛剛進入這個男人團體時,我出房門,總得小心翼翼,當我看到客廳中並排著八條毛毛腿時,真想化作影子消失算了。
而曬衣場總有數不清的男用襪子及褲子,那種怪異的景象,會讓你以為進入迷離幻境,或是讀瑪律克斯的小說。
在這男性強勢的世界裡,我的生活處處受威脅,我常找不到自己的東西,這並非是它失蹤了,而是因為被我藏起來,藏太多記不清了。
「我」的東西看起來總是那麼單薄而缺乏說服力,久而久之,我已習慣用男人的東西:大號的拖鞋,大號的湯匙與玻璃杯,穿不具女性色彩的休閒服,使用沒有任何花樣與裝飾的家庭用品,甚至我也跟著得了香港腳。
事實證明,兩性是很適合共同生活的動物,他們的分工總是那麼自然而恰如其分。
一個同時擁有兩性的家庭總是那麼和諧,你在這裡找不到枯萎的盆栽、故障的電燈,或空蕩蕩的冰箱。
他們開始找到一種戰爭後的和平,每個人變得較有修養而且合群,這種環境,很適宜養育兒女或孕育理想。
因此,我認為兩性的關係是辯證的,而非因果的,男人與女人在矛盾中求統一。矛盾越大,所獲致的統一也越調和。
不過,當我想到至親至愛的兒子,將來也會有一雙毛毛腿,和一大堆襪子與褲子,甚至也有香港腳時,就覺得相當地寂寞。
因為這樣,我希望他能兼有敏感細膩的性情與冷靜理性的頭腦,他會公平仁慈地對待生命,不管是男性或女性。當然,這也只是一個母親的癡心妄想。
於是,我常想起許多人的妻子,她們的眼神是否常常飄向窗外,偷偷地流淚,覺得不被瞭解?
她們是否常常懷念少女或童年時代,或者自己的家鄉,甚至是曾經一度擁有的小貓小狗,或一件美麗的衣服?
這種回憶太教人沉迷,以至於她們常常變得脆弱而不可理喻。
而許多人的丈夫,是不是常用疑惑的眼神,注視他的妻子——這個他苦心找回的獵物,好像永遠有著重重心事。不過,他決定不去理會她的心事,而去撫慰她的眼淚。
兩性的故事在這裡應該落幕了,因為它永遠不會結束。
- Oct 14 Tue 2008 22:34
[好文] 《紅唇與領帶》 ~周芬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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