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幾年來,外公的身體越來越不好。
每一次的手術,都讓他的身形看起來更蒼老了一些。
以前過年還可以看外公在堂前逗孫子玩,到後來只能吃力地兩手拄著柺杖坐在椅子上,木然地看著眼前嘻笑追逐的年幼兒孫。
最後一次和外公真正的聊天,應該是在去年還在當兵的時候吧?
當時外公因為長期服用類固醇,腳已經腫得難以行走。
即便我們難得回屏東看他們,外公也只能吃力地從自己房間起身走到客廳看看我們。
然而對於經歷過日據時代的老人家而言,我一直很有興趣由他們口中了解那段異族殖民的歷史。
雖然我的台語說得不好,但是似乎沒有造成太多溝通的障礙。
就在外公外婆你一言我一語的記憶爭論裡,泛黃的記憶重新勾勒出鮮明的形象:
目光順著外公手指客廳裡那兩根當年用來偷藏白米的門軸,
那是當年日本人的高壓統治下,一家人用來私藏足以糊口的最後一點點希望!
客廳外的曬穀場永遠蒸騰著南台灣的暑意,
腦海裡也浮現當年那位漢奸是如何在艷陽底下用手遮太陽,卻被日本殖民長官誤以為向
日本佔領軍敬禮,而拔擢為保正的故事。
說到當年美軍空襲台灣,外公親眼看著自己親姊姊的一條大腿被炸到電線桿上不住晃動。
曾經撕心裂肺的畫面,如今只剩孫子耳裡的三兩句舊事。
混濁的眼神看不見激情、蒼老音線也已經聽不出哀傷。...
又曾聽阿姨們說,外公在年輕時可是非常英俊瀟灑的。
我也試著從外婆家牆上珍藏的幾張黑白照片,試圖拼湊一點外公當年意氣風發的影子,
但一回頭看見外公拄著柺杖坐在椅子上的身影,感嘆這一切似已遙不可追...
昨晚在加護病房裡,全身插滿管子和維生系統的外公,讓小護士都忍不住問:
「阿公,你甘會痛?」
外公有氣無力地回答:
「未啦~」
雖然病榻旁的兒女們當時都沒說什麼,心裡卻是每看一眼,就難過一分。
進入彌留狀態之後,陸續趕到的阿姨、女婿一聲聲「爸~阿爸~」地叫喚著,
外公似乎聽見了,只是眼皮已經沒了力氣,只有眼角滑落的淚水回應了子女的愛憐。
97年7月3日晚間,外公在家屬及一名特別護士的陪伴下由醫院返家,永遠地離開那個用盡各種刑具,折磨他蒼老軀體的、可恨的白色牢籠。
外公終於又回到老家,舒服地躺在他最熟悉的床榻上,安詳的面容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。
晚間十點三十分,在見證者的陪同下,最後一道維生裝置呼吸器從外公的臉上卸下。
晚間十點五十分,脈搏停止。 外公長眠於他老人家最熟悉的地方,享壽八十二歲。
今天下午進行入殮封棺的儀式。
由於整個儀式是依照佛教的法事進行,所以少了惱人的擴音喇叭、卻多了幾分平和莊嚴。
包括外婆、姨婆、伯公、所有阿姨及姨丈、舅舅及舅媽、以及大部分趕得回來的孫子女,都齊聚在外婆家正廳,環繞著靈柩看著外公最後一面。
不分老幼,人人手中捧著一朵外公的女兒們親手折的紙蓮花。
在禮儀師的引導下,輪流將手中的紙蓮花放在外公身上,雙手合十說出要對外公說的話。
吃齋念佛多年的外婆手扶棺木,看著躺在裡頭和自己牽手走過半個世紀的老伴,緩緩說:
「你要好好走,平安走到西方極樂世界。...你免擔心,嘛免煩惱,你丟順順哪行...」
廳裡氣氛看似溫馨祥和,哀傷卻在紙蓮花海裡悄悄蘊釀。
直到二阿姨突然一聲「阿爸~!!」 雙膝一軟、跪地哭號
其他姐妹眼眶裡的淚水也跟著決堤了。
旁邊的阿姨和外婆連忙攙扶勸道:「要讓外公平靜地走,不要讓他走得更難過!」
表妹們哽咽繼續上前獻花、阿姨們強忍著淚水低聲細訴女兒的感謝。...
相信他老人家在天有靈,一定能感應到我們的不捨,也一定能帶著紙蓮花滿滿的祝福,接引西方!
最小的表弟還不到幼稚園的年紀,因為舅舅和外公同住的關係,小表弟與外公朝夕相處,算是眾多孫子裡和外公最親的了。
獻紙蓮花的儀式上,小表弟似乎對眼前這個「和平常不一樣的外公」感到相當害怕,所以在開始哭鬧前就先被抱出去了。
封棺儀式結束之後,這個小表弟用他僅會的幾個詞彙,一個字一個字地,很認真地問我:
「哥哥,為什麼阿公會死掉?」
我看著他天真又帶著一點餘悸的眼神,突然間有了靈感,指著他身邊的一叢不知名的紫花,告訴小表弟:
「外公就像這朵紫花呀,花會開、會慢慢變大、也會慢慢枯萎。」
我配合手勢在他眼前比劃著一朵花盛開的樣子,
說到最後兩個字看他似懂非懂,我又想:或許他還沒學到「枯萎」或「凋謝」的字眼?
小表弟又問:
「哥哥,那我以後也會死掉嗎?」
我又指著那叢樹的其他簇紫花說:
「外公就像這朵花、你就像是那朵花,
每一朵花都會慢慢開,以後都會慢慢變大,到最後也會慢慢死掉、慢慢不見呀!」
或許我回到台中的同時,他也會在夕陽下站在花叢前,對著即將枯死的花朵發呆。
或許他理解我的答案,相信自己和外公都是樹叢上的其中一朵小花,
知道屬於自己的那朵小花有一天會盛開、有一天也會凋零...
僅以本文紀念外公,祈願他老人家此去西方一路平安。
- Jul 05 Sat 2008 02:38
紀念永遠的外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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